厅中原本还有几名僚属尚未离去，见了这阵仗，面面相觑，唯恐殃及池鱼，纷纷借故退出去，只汪瑾胆子肥，凑在灯下看闲书，见谢明徽惹恼江羡，也只撩江羡一眼，嗤笑一声，不疾不徐道：“江大人何必动怒？依我之见，鞭笞二十尽够了，何必白费这许多功夫。”
谢明徽忙躬身俯首跪坐在案前，犹豫片刻，低声解释道：“小人住在城外，因忧心广德门关闭而无法出城，是以坐立难安，此时无法潜心读书。”
江羡脸色稍霁，敛眸讽道：“广德门何时关闭不归我管。但谢主簿散值后需羁留在此学一个时辰律法，铁令如山，不容更改。若人人都诸多借口，而使罚则形同虚设，朝令夕改，署中同僚要如何看待？”
谢明徽哑口无言，心中那一念挣扎因着他话中斩钉截铁之意，顿时熄灭如死灰。
“……若无法出城，衙署中可有值房供我借宿？”谢明徽小心翼翼又相问。杨树巷王琛的宅子她必不会去，若廷尉衙署中无法借宿，在城中住一晚，又需得耗费不少银钱。一文钱拦倒英雄汉，谢明徽捉襟见肘，自然英雄气短。
江羡拉低唇角，面色不悦。他所说金科玉律，谢明徽听而不闻，只作耳旁风，一门心思却都放在诸多杂念上。不过区区一借调协查的郊县主簿，衙署中哪有值房可供她借宿？廷尉向来不管这些琐事。
但望着她澄澈湛然的一双眼，虽则那目中并无哀求祈盼，江羡却敛了眉眼，只淡淡“唔”一声，应承了她的请求。
汪瑾入廷尉不久，日常除却与江羡抬杠，凡事也并不上心，是以竟然并不知个中究竟，当真以为廷尉中有值房供谢明徽借宿。
谢明徽心中大安，眼光也不再时时朝窗外瞄，倒当真认了罚，仔细凑在灯下，耐心翻看江羡所挑的文籍。
事实上，读旧案有事件有判决，远比干巴巴的律条引人入胜，谢明徽原只是被罚学一个时辰，不知不觉竟沉湎其中，看得忘了时间。待腹中饥饿如雷响，方才想起连午膳都未曾吃。
汪瑾早不知什么时候走了，偌大厅中，只剩江羡与她二人，各占着案桌一头，凑着灯光，废寝忘食。
厅外夜幕溶溶，星月晦暗。
谢明徽揉了揉酸胀的腿，扶着案头站起来，问江羡：“江大人可曾吃过了？”
江羡从案卷中抬起头来，望谢明徽一眼，摇了摇头。
“我往外头买一碗馄饨。大人可要来一碗？”谢明徽轻轻跺了跺脚，有心请江羡吃一碗。
他虽然性子拒人千里，脾气又急躁，但心肠不坏，为人板正，又接了她重审阿耶旧案的请命书。虽则于他是分内之事，但于她却深为感怀。自己手中虽紧，却不能吝惜一碗馄饨。
江羡也站起身来，面无表情道：“一起罢。”
谢明徽心中颇意外，她原以为江羡定然看自己很不顺眼，未料他竟肯与自己同行，只面上不好显露半分诧异之色，只点了点头，抬脚便往厅外去候他。
“你便这样走了？”厅中，江羡仍旧站在原地，望着谢明徽一副朽木不可雕的模样，心中又隐有怒气。
谢明徽愣了一下，突然想起什么来，忙又回身，往墙角灯台下捡起那只躺了不知多久的皂靴，捧到江羡跟前。
江羡并未弯腰去接，反将穿了一双白绫袜的脚伸到谢明徽膝前。
旁人收徒授业，师父高傲藏私，徒弟鞍前马后，夏打扇来冬拨炭，连茶汤都要置得温度将将好递到手边，谢明徽却全无伺候师父起居的半点自觉。那皂靴还是因着她走神而掷出，她竟也由着他光脚坐在那头，半点想不起替他将靴子捡回去。
谢明徽望着他的脚，迟疑一瞬，耳尖因屈辱难堪微红。她虽多年来位卑微贱，却始终未曾学会奴颜媚膝那一套。挺直的腰虽纤瘦，到底不肯俯就。
然江羡自与旁人不同。想起张良三次替黄石公穿鞋，有本事的人历来有好折腾人的怪癖，这说不得又是另一桩考验，谢明徽僵持片刻，还是蹲下身去，秉着呼吸，扶着他着白绫袜的脚，穿进那双皂靴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