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那锦雉羽用了多少？”谢令婵倾身坐正，端视着地上陈媪问道。
陈媪袖手望着地面，不冷不热回道：“不过用了十数枝，所余甚多。”
谢令婵嘴角浮起一抹奇异笑容来，颇为愉悦的样子，转头冲玉竹道：“这刺绣送去阿藩家中给蕴娘，剩的鸟毛送去殷叡屋里。”
陈媪忍不住呛声道：“那锦雉价值千金，县主说杀就杀也罢了。这刺绣十几个绣娘熬了一宿，眼睛都熬红了，才绣这么一件出来，县主也不当回事，转头就送给一个小丫头……”
陈媪是谢令婵的乳嬷嬷，仗着主子吃过她几年奶，总爱多嘴管教谢令婵，教谢令婵厌弃，早失了爱重，如今流放在针线房做管事嬷嬷。
谢令婵也不恼，和颜悦色道：“我听闻彭城王有意求娶蕴娘为王妃。我没有亲兄弟撑腰，如今不多烧几注香，将来她哪里记得亲戚间的情分。”
谢令婵与谢藩虽是同辈，但谢藩今年已三十有五，他长女谢文蕴如今也十四了，正是论婚嫁的年纪，比谢令婵这个姑姑也小不了几岁。亲戚中表，如今已是第四代，再过一辈，便出了五服，若不走动，关系实则也亲近不到哪里去。
陈媪听她说得在理，气消了几分，忧心道：“老奴操心大半辈子，只盼您与姑爷恩爱白头，早些生几个小子。如今你拿他最爱的扁毛畜生出气，他保管气得七窍生烟，这日子又如何安生？若他要休妻，谢藩岂肯为你得罪殷太常？”
谢令婵闻言，丹凤眼一竖，缎袖扫过榻侧矮几上未及收拾的瓶瓶罐罐，颜料洒了一地，怒道：“我是安帝的亲外甥，门阀谢氏出身最尊贵的元娘，你叫他来休妻！今日便休！”
屋中众人吓得大气也不敢出。
陈媪也不知哪句话又戳中她痛处，叫谢令婵好话歹话都听不进，却来排揎自己，当下噤声不语，哀恨她没有母亲管教，养左了性子。
陈媪不懂看眉眼高低，吃了谢令婵好大一场排头，在一众仆妇面前落个没脸，讪讪领着人下去。
玉竹见人走远，柔声规劝谢令婵道：“县主何必与她置气？她人是糊涂了点，心却不坏，总还是一心记挂着你的。”
谢令婵长叹一声，抬手托额，有些心力交瘁：“谢氏岂有被休的妇人？便是当年王氏如日中天，也只敢离婚。殷叡虫豸一样的狗东西，也配休妻？”
玉竹知她向来极不满这桩婚事。年幼无知时就被迫嫁人，虽坐拥万贯家财，到底意难平。
“你说她真的死了么？若叫她看到我如今这副样子，心里不知多得意。”谢令婵修长的手指如蝶翅伸展，掩住略有些憔悴的眼。这么多年，换嫁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在心间，最初的那点愧疚磨灭在琐碎的矛盾之中，都累积成深深的怨恨。
玉竹怔了怔，方才反应过来谢令婵指的是谁，也只叹息一声，没有多嘴。
哪怕人死了，她姊妹间的事，哪轮得到旁人插嘴。言多必失，若答得不好，话传进公主耳中，她们母女嫌隙再深终究割舍不下血缘，但旁人就未必了。当年的周氏和谢令柔就是前车之鉴。
“方才彭城王府递了帖子，邀我明日过府聚宴。你取皙颜膏来，替我敷面。”谢明婵吩咐文竹。
皙颜膏取白僵蚕白芷等五白，磨粉以蜂蜜调和敷面，可使肌肤白嫩细腻。只是敷药之后不能受日晒，否则极易生斑。她明日聚宴，为面上生光，好歹今日就得准备。
玉竹便过去将南窗的湘妃竹帘放下，室内光线昏暗下来。
恰陈媪忘了取绣架，又返来讨要。她蹑手蹑脚进了屋，就着昏暗的光线取出绣件，欲离去时，忍不住朝谢令婵望了一眼。
只见她面上敷着黄黄白白厚厚一层药浆，背窗枯坐，如泥塑菩萨一般，看上去可怜至极。独望向自己的眼目如利刃一般，又叫人心底生寒。